2008年1月8日 星期二

右邊45度角

(載於幼獅文藝九月號)
習慣將視線定在右邊45度角-茶几旁的單人沙發,赭紅,比血略深,靠背處蓋著棗紅色毛巾,掩住剝落的表皮。
靜寂如昔,彈著琴,右邊45度角,餘光裡沙發倒映。
但你不在。

上次回家是半個月前,期末考前兩週。鍵上奔馳,莫札特第十二號鋼琴協奏曲。幸福洋溢的A大調,微甜。
你坐在茶几旁的沙發上,頭微偏、雙手交叉,腳跟著打節拍。
在我彈到第二樂章時,你突然說:「阿妹,我要聽妳彈Mozart a小調Sonata。」台語中夾雜著英文,英文中帶著濃濃的日本音。我愣了一下,撇一眼鋼琴上的錄放隨身聽,於是裝作沒聽到,繼續中斷的第二樂章主題。

「布鼓、布鼓、布鼓」
木鳥自咕咕鐘探出頭,叫了三聲,左邊門打開,三個女孩轉圈,舞向右邊門。襯著走調且漸緩的圓舞曲。
喀啦喀啦、喀啦喀啦-答!門關上,指針繼續運行。雜音很大,音樂很慢,電源將盡。
那時我沒注意到,指針與報時音樂成反差,越走越快。也許指針漸快是為將盡的電源倒數,在電源用盡前竭力爭取時間。

上週五,哥哥來電。
「阿公在加護病房。」
「什麼﹖」
「你快回來!」
「我…」
嗶嗶!手機沒電。
我停下手邊的樂曲分析報告,主題是莫札特a小調鋼琴奏鳴曲。

「阿妹,妳知道莫札特的鋼琴奏鳴曲有幾首是小調嗎﹖」七歲的我搖搖頭,繼續舔著手上的冰淇淋,「只有二首喔,莫札特很少用小調。」「為什麼﹖」你沒有回答,只是微笑地看著我。

2006最後一天,我們到醫院看你,加護病房一天只開放兩次,堂哥在加護病房外守了一夜。你打了鎮定劑,熟睡,躺在病床上戴著氧氣罩,插著輸尿管,持續洗腎。腹部腫脹,情況穩定,但面容慈善。
我們都相信你會好轉。
是夜,獨自搭車返回台北,接近捷運淡水線末端,幾個跳街舞的學生在空曠的車廂內邊到數邊作地板動作,「還多久﹖」「剩一分鐘。」
走出捷運站,12點整。抬頭,天空暗紫,不見溢出的煙花,只有爆破聲,如槍響。電視上不斷重播3分多鐘的煙火,「5、4、3、2、1!」喧嘩中,101如陷火海。

2007元旦,電話響。
「鈴鈴鈴…」
電腦中播放著拉赫曼尼諾夫的死之島。
「鈴鈴鈴…」
我沒接。
死之島,六八拍船歌。冥河水波緩緩,輕推扁舟一葉,擺渡者凱倫划槳,前方山巒疊嶂,山洞中停放一具具將被載往彼岸的屍體。
音樂跳針,扁舟觸礁,凱倫緩緩轉過頭,頭髮灰白微鬈,泛著光澤,右眼下方幾顆老人斑,「…阿公﹖」
驚醒,風從門縫竄入,腳底發涼。手錶被書推擠到桌子邊緣。「啪答!」墜落,時間成定點,凝結。

「阿妹!來來來。」你坐在沙發上,叫我過去。夾著我的雙手,揉搓著,粗糙帶硬皮的手掌,暖暖的。你捏捏我的臉,笑著。我有點彆扭,欲掙開手。希望這動作儘快結束。
記憶倒轉,剩殘影,跌向時間盡頭,凍結的關愛融化,散成一灘後悔。

翌日,出門前拿起樂曲分析報告,音符卻從中掉出,鏗鏘鏗鏘瀉了一地,緩緩排移成莫札特的肖像。21歲的莫札特在巴黎簡陋的住所中寫給父親的家書,拿著羽毛筆的右手直打顫,筆尖在信紙上留下一抹濃濃的黑漬,他寫道:「母親在發高燒和胡言亂語,醫生給我希望,但我並不奢望,我已經長時間在希望與失望間徘徊……。」
躺在床上的母親甫嚥下最後一口氣,但莫札特並未告訴父親。

莫札特第十二號鋼琴協奏曲, A大調 ,第一樂章主題以阿貝堤低音伴奏,典型的莫札特,初春流淌的小溪,陽光揉碎在水波中,漾出甜味。
第二樂章為D大調,四小節主題是鋼琴的獨白,在樂團靜止的時刻緩緩奏出。
中斷的主題,漸緩的跳舞女孩,不再報時的木鳥,我想起你夾雜著英文的台語:「阿妹,我要聽妳彈Mozart a小調Sonata。」
左手自動彈起緊湊的和絃,右手奏出附點主題,我彈起a小調奏鳴曲。

「卡!」
「你在彈什麼﹖」

我不理會評審。

「阿妹,a小調奏鳴曲開頭的和絃是馬蹄聲喔,莫札特的媽媽過世了,要送她回家啊!」

「卡卡卡!」
我聽不見。
「停!」

視線開始起霧,水氣渙漫,受困於情緒的凝膠中,回憶如滾燙的麥芽糖附著在皮膚上,用手觸摸牽起一絲絲糖線,包覆其中,無法呼吸。

「讓我彈完,他在聽!」

進入第二樂章,緊張的情緒舒緩下來,在深邃綿長的旋律中墜入回憶的漩渦,跌在綿軟的草皮上,看見五歲的自己和堂哥堂姊們在你的號召下,跑到公園中放各式鞭炮煙火,你將一枝沖天炮放在可口可樂的空罐子裡,點燃,「咻-!」沖天炮擊中公寓住戶的窗,玻璃跌下,月色潛入窗戶上的破洞,「啊慘了,趕緊竄喔!」我們留了一地未收拾的炮竹便逃離現場。
在老家的日子,你總是起個大清早去爬山,記得有次我們跟你一道去,結果你自顧自往前走,我們卯足力跑才追上你。爬山回來你總打著赤膊,穿件平口褲坐在藤椅上打盹,手上拿個扇子搖啊搖的,前方直立式電扇開到一檔,強風衝著你吹,天花板上吊扇發出機嘎機嘎的聲音。
第三樂章是輪旋曲,不斷出現的主題似你輕聲的叮嚀。你只會用風琴彈奏簡單的民謠,但卻熱愛古典音樂,特別是莫札特。你常說:「莫札特的音樂啊!與其說是快樂,不如說是帶著淚水的微笑啊!」

結束,臉頰濕潤。
敬完禮,我凝視著評審後方牆上的莫札特肖像,嘴角泛起笑意,但眼中卻流露出悲傷。
「…妳剛剛說誰在聽﹖」
我轉身,下台。

開機,一條新訊息:「阿公走了。」
抬頭,邃藍天際捲雲幾絮。世界運行依舊,未曾停歇。

隔天晚上,我搭上火車,在悶而濕的空氣中墮入睡眠,台北板橋樹林桃園中壢新竹…,人漸少了,窗外燈火漸稀,迷濛中我檢視一只只記憶,靜止的手錶依舊安穩地繫在手腕上,停格。那之後,我沉浮在回憶的汪洋中,幾近滅頂。家的感覺已走遠,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﹖
我拿出手機,又看了一次訊息,發送時間是一月二號凌晨十二點整。我想起捷運上幾個戴頭套穿滑板褲的學生,「還多久﹖」「剩一分鐘。」2007年元旦,我站在住處門口,雙手在背包內摸索卻找不到鑰匙,我倚門屈膝坐下,聽著風帶來遠處人聲,看見眾人的情緒在101濺出的火花中震盪,垂下頭,舔舐一禎禎記憶。
消失的鑰匙將我反鎖在回憶裡。記憶成為家的象徵。遠方的爆破聲將懷中的記憶震碎,伸手撿拾,重組影像。一片片拼湊,拼出臉龐、拼出輪廓,但少一片。所有的記憶都是你對我們的關愛,以及形式化的家族團聚。而真意在哪﹖日子隨著水流遠逸,冥河上漂盪一只只記憶。年少留學日本,混亂時代體現,歷史未竟,於是乎記憶遺忘、歷史成謎。
我們習於將你織入回憶,這筆記憶是自私的,因為少了你的主見。當回憶成為單向,遺留的情緒是一爿烙在心上的殘影,真意模糊,也許我們的記憶不算數,也許你根本沒有離開,也許你未曾存在。
我翻了好久,只有單向回憶,找不到歷史、找不到真意、找不到心。
心,在哪裡﹖

窗外僅剩幢幢黑影,車廂內已無旅人,看到一個重新粉刷過的站牌。下車,拖曳著一長串的回憶,慢慢走回現實。

到家,我拿起鋼琴上的錄放隨身聽,插上耳機,聆聽兩週前的錄音。
「阿妹,我要聽妳彈Mozart a小調Sonata。」
「卡…」
碟片用盡,之後,只殘下耳機的回音。

後來,練琴時習慣定焦於右邊45度角,沙發倒映。
但你不在…。
我走近,將臉靠在沙發背上,似乎,聞到淡淡的髮油味。

沒有留言: